马凯硕(Kishore Mahbubani)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特聘院士、新加坡前常驻联合国代表。成长并工作于新加坡这个文化大熔炉中,他深受亚洲传统与文化熏陶;先后在华盛顿与纽约任职十余年,他又深谙西方——尤其是美国——的文化与政治。
一段时间以来,美国采取的对华政策致使中美关系遭遇严重困难。在此背景下,这位资深外交官的专著《中国的选择:中美博弈与战略抉择》在中国出版。
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特聘院士、新加坡前常驻联合国代表马凯硕(Kishore Mahbubani)。受访者供图
中新社经济部记者、金融采编室主任王恩博近日对话马凯硕。马凯硕认为,中美关系可以实现双赢,不同历史经历不应成为中美加深相互理解的绊脚石。中华文明的崛起或复兴并不会对西方文明构成威胁,各方应通过加强现有全球框架与多边机构的能力,达成一套共同价值观以应对全球性挑战。
以下为对话全文摘编:
王恩博:您的著作《中国的选择:中美博弈与战略抉择》英文版书名为“中国赢了吗(Has China Won)?”。在您看来,中美关系里需要一个赢家吗?
马凯硕:《中国赢了吗》这一书名确实具有一定挑衅意味,但阅读这本书时,大家会发觉我并不主张中美关系中应该有一位赢家。相反,我认为中美关系可以实现双赢。作为两国的朋友,我正努力鼓励两国进一步加深相互理解,同时也防止两国关系出现最坏的情况。
《中国的选择:中美博弈与战略抉择》。马凯硕 著
王恩博:中美两国远隔重洋相互审视,对彼此的理解似乎皆有偏差,导致有时各执一词。出现这种偏差的原因是什么?双方是否天然缺乏共鸣?
马凯硕:中美两国间缺乏相互理解是可以理解的。两国过去200年的不同历史经历决定了其不同观点。过去150年间,美国取得了巨大成功。相比之下,中国从1842年到1949年饱经屈辱。因此,中国一直非常专注于实现“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”。鉴于这些历史经验,美国对其在未来10-20年内可能变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一前景深感不安。因此,许多美国人认为美国应极力阻止中国回归。而中国的主要目标则是彻底洗雪百年屈辱,提高人民生活水平,确保中国受到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尊重。
从理论上讲,不同历史经历不应成为两国加深相互理解的绊脚石,但事实上,正如我在书中所述,两国存在着大量误解。例如,美国对中国的一个重大误解是美国人认为中国人对其现状不满意。
所幸,斯坦福大学的一位美籍华裔心理学研究员范琼(Jean Fan)记录了这种看法为何是完全不正确的。如其所说,中国正以一种深刻而内在的方式发生变化,而且变得很快,如非亲眼所见,这种变化简直让人难以理解。中国的文化、自我观念与士气正在迅速地转变——大多是朝好的方向转变,这与美国的停滞不前形成了鲜明对比。”
中美国旗。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王恩博:对于中美之间未来会否发生重大地缘政治竞争,您在书中的答案是:既不可避免,也可以避免。如何理解这种矛盾?
马凯硕:说它不可避免,是因为这场竞争是由深层次结构性力量所驱动的。在过去200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,中国和印度始终是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。只有在过去的200年间,欧洲、紧接着是美国才超越了中国和印度,开始成为世界历史的主导者。因此,中印的回归只是使这一反常现象结束,但美国却拒绝接受这一现实。
说它可以避免,是因为中美两国在全球问题上有着共同利益。近来,新冠疫情和气候变化等重大全球挑战,表明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,两国能够携手应对这些问题。中美在增进人民福祉方面也有着共同利益。例如,多年来,美国在中东地区发动了数场不必要战争,浪费了数万亿美元,这使得美国亟须改善其国内基础设施,而中国恰好拥有建设此类基础设施的财政和体制能力。由于中国已成为基础设施超级大国,中美在基础设施建设领域的合作符合双方利益。
资料图:中国高铁。刘玉良 摄
王恩博:美国总统拜登近日在联大发言中表示美国“不寻求新冷战”,但即便西方媒体也对此持怀疑态度。您如何评价拜登的表态?中美会不会出现“新冷战”?
马凯硕:拜登总统表示,美国不寻求与中国进行新冷战,这是一项非常积极的进展。但尽管如此,许多深谋远虑的美国观察家指出,拜登政府并没有扭转特朗普政府推行的许多消极政策。两位富有远见的美国观察家也提出了同样的看法。《华盛顿邮报》时事评论家法里德•扎卡利亚 (Fareed Zakaria) 表示:“拜登的外交政策是对特朗普外交政策的忠实延续,是对奥巴马外交政策的否定。”《金融时报》专栏作家爱德华•卢斯(Edward Luce) 指出:“拜登与特朗普在处理中国问题上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。”因此,如果拜登政府能够取消一些特朗普政府实施的消极举措,将是积极的进展。
资料图:美国总统拜登。
王恩博:部分西方政客和智囊在理解中华文明时,往往基于一些文化偏见作出非此即彼的判断。例如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误判为新帝国崛起,将太平洋足够大能容下两个大国的东方智慧误判为与美争霸。在您看来,中华文明对西方文明是一种威胁吗?
马凯硕:中华文明的崛起或复兴并不会对西方文明构成威胁。中国相信,中华文明、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等多种文明能够和谐共存。中国不相信“文明冲突论”,相反,中国相信文明对话,包括向西方文明学习、吸收西方文明精华等。
许多美国人认为,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本质一样——当其愈变愈强时,将渴望征服其他领土。这是一个误解。事实上,令人惊叹的是,在漫长的中华文明史上,中国没有征服过地理上与自身接近的领土。十五世纪初,在哥伦布试图找到一条通往所谓“香料群岛”的路线之前近100年,中国海军就已经在郑和的领导下七下西洋,其乘坐的船只比葡萄牙或西班牙的船只大得多,他带领的船队最远到达非洲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他没有征服或占领任何越洋或遥远的领土。这反映了中国古代思想家孙子的伟大智慧:“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”
来自埃及的Abdelfatah Abomohra一家人展示亲手制作的中国传统杂染作品。苗志勇 摄
王恩博:人类共同面临的疫情流行、生态危机、贫富分化等问题,正考验不同文明的生存韧性。应对全球共同挑战,我们应当如何淬炼出一种人类共同价值?
马凯硕:过去,当世界上78亿人生活在193个独立的国家时,他们就像生活在193条独立的船上。但现在,世界已经缩小了。78亿人生活在同一条船上的193个船舱里。如果一个船舱着火,就会影响到整条船。新冠疫情和气候变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。疫情非但未被限制在一个国家或地区内,反而在短短几个月内即演变为全球性医疗紧急事件。同样,解决新冠疫情和未来此类大流行病以及气候变化问题,也不能局限于个别国家。全球性挑战的解决方案必须是全球性的。要想制定此类解决方案,需要加强联合国和世界卫生组织等全球多边机构的执行力与公信力。通过加强现有全球框架与多边机构的能力,各国能够达成一套共同的价值观以应对这些全球性挑战。
记者:王恩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