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本报记者 于国鹏
荀子是先秦儒家一位集大成者,但他的礼乐思想与孔子、孟子又有诸多不同之处。在省尼山书院承办的荀子公开课上,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颜世安深入分析和讲述了荀子的礼学思想,及其对后世儒学发展的长期影响。
颜世安认为,荀子的礼学思想,重心在明确人的位置,形成群居生活秩序。这一理论,在战国末期政治统一前夕,为儒家设想的天下秩序确定了理论基础。
以“乡饮酒礼”来规范民间秩序
在先秦的儒家思想家里面,荀子在理论上贡献最大、思想上最有特点的是礼治思想。
儒家的礼治思想有两个主要的观念系统和两种主要的思路:德治和礼治。这最初都是由孔子提出来的。后来,两种思路分开发展,有时也有交叉。儒家礼学文献关于礼治的方方面面作出了具体阐述。比如,《礼记》的《经解》中这样阐述礼的作用:“故朝觐之礼,所以明君臣之义也;聘问之礼,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;丧祭之礼,所以明臣子之恩也;乡饮酒之礼,所以明长幼之序也;昏姻之礼,所以明男女之别也。夫礼,禁乱之所由生,犹坊止水之所自来也。”
上述一段话,讲述了礼之理以及礼在各个方面的运用,意味着安排好秩序,让每个人的行为都符合规矩,社会治理就有了良好的基础。在这里,朝觐之礼、聘问之礼、丧祭之礼等,主要还是针对当时的上层阶级,是统治阶级的礼。其中的乡饮酒之礼,则是战国时期儒家设计的、用来规范民间社会秩序的。
《仪礼》中用专门笔墨描述了乡饮酒礼。在“乡”这样一个基层单位,每年在一些特定时间节点,要举行饮酒礼。活动中,壮年男丁聚集在一起饮酒,按照年岁来排序位次,通过这样的礼仪性安排,引导、教育每个人,要懂得尊敬老人,要懂得合群,要懂得遵守这样的乡土秩序。
显然,儒家认为,以乡饮酒礼进行引导规范,民间社会治理就有了基础。《礼记》的《乡饮酒义》中,记载孔子语“吾观於乡,而知王道之易易也”,这句话不见得是孔子的原话,但内容肯定是表达儒家的思想观念无疑。观看乡饮酒礼,通过这样的仪式把人民组织、组合起来,并形成良好的生活秩序,就为政治教化奠定了基础,王道理想的实现就更容易了。
由此可见,礼治与德治是可以并行而不悖的。但是,荀子更侧重讲礼治。荀子认为,礼的作用是非常大的,以礼义来规范社会秩序,完全可以实现天下大治,因此,他对德治派的一些做法就进行了批评。
《荀子·解蔽》篇中,提到“空石之中有人焉,其名曰觙”,就是批评儒家的思孟学派。“觙”即“伋”,指孔伋,也就是子思。荀子批评说,子思存在很多不足,太脆弱,听到一点杂乱的声音,或者看到什么五颜六色,思想就会受到干扰,环境一定要非常安静才行。对孟子的批评就更加意味深长了,他说“孟子恶败而出妻,可谓能自强矣,未及思也”,也就是说,孟子担心自己受男女之欲的影响,不能坚持进德修身,干脆“出妻”把妻子赶走。荀子认为,孟子还不如子思,子思能思想,只是达不到精微,孟子能自强,但是还达不到“思”。在这里,荀子是把思孟放在一起,作为一个类型来批评的。
以常理推断,“孟子恶败而出妻”这件事情,真实性存疑。但是,荀子不会刻意去编造这样的故事,估计这个说法有来历。由此观察,在荀子生活的年代,儒家圈子里对思孟学派印象和看法是贬义的。在荀子看来,为了修身连正常生活之欲都要拒绝,又怎么能正常接触社会呢?所以,后来他又强调,“夫微者,至人也。至人也,何忍!何强!何危!”在这里,荀子赞赏“至人”,就是理想中的大儒,其实不必像思孟派那样忍或者勉强真情实感。
“明分使群”是一把“政治的钥匙”
在为政方面,荀子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把解决现实问题的“政治的钥匙”了。这把“政治的钥匙”是什么呢?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就是“明分使群”。对此,荀子这样表述,“水火有气而无生,草木有生而无知,禽兽有知而无义,人有气、有生、有知,亦且有义,故最为天下贵也。力不若牛,走不若马,而牛马为用,何也?曰:人能群,彼不能群也。人何以能群?曰:分。分何以能行?曰:义。”
这段话非常重要,在荀子的思想体系里,堪称是某种枢纽性的论证。整段论述,把人放在整个宇宙的大背景下进行观察。人最为天下贵,是因为“人有气、有生、有知,亦且有义”,而最为关键的是什么呢?是“人能群”,即人能合群。可能有人会说,动物也能合群,但是,动物和人的合群还是不一样的。人不但能合群,在群里还非常讲究秩序,这个秩序就是分。这个分很重要,有的地方也叫“份”。分是从群的角度讲的,是指把每个人分到具体的地方和位置;份则是从每个人的角度讲的,明确个人在所属社群里面所能占有的份。分和份,就让人能够“群”。
从理论上来考察,荀子礼治思想的最大突破,就是分、群的观念。在荀子看来,在社会生活中,如果每个人都能确定好自己的位置,就无须再特别强调德性修养。由此,荀子就把社会的分群秩序、物质资源的分配、每一个位置结合在自己的礼治思想中。
同时,荀子又论述说:“礼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;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;争则乱,乱则穷。先王恶其乱也,故制礼义以分之,以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。”这也是为了进一步说明,礼是分,依托分,每一个人都能有养,不用争,也不用特别故意的克制,都可以去追求和满足合理的欲望。
因此我们可以发现,“明分使群”的关键,还是在于“分”。梁启超在评论荀子思想时,曾经讲过一段话,“荀子不承认‘欲望’是人类恶德,但以为要有一种‘度量分界’,方不至以我个人过度的欲望,侵害别人分内的欲望。此种度量分界,名之曰礼”,可以说概括和评价得非常准确。
为“天下一体”新秩序
确定理论基础
放在时代大背景下考察,荀子的礼治理论,在战国末期政治统一前夕,为儒家设想的天下秩序确定了理论基础。这也是荀子重要的思想贡献。
生活在战国末期的荀子,已经敏锐察觉到了天下统一的历史趋势。因此,荀子在对儒家礼治思想进行概括时,为正在形成的“天下一体”统一政治作出了理论上的思考和准备。 荀子的理论中,经常会提到关于未来的天子或者王的设想。荀子说,“圣也者,尽伦者也;王也者,尽制者也;两尽者,足以为天下极矣。故学者以圣王为师,案以圣王之制为法。”意思是,未来的天子应该是圣王。这里,“圣”和“王”又分别有自己的含义。“圣”是就道德而言,所以说尽伦,能在伦理道德方面能作表率。那么“王”呢?是代表秩序,所以要尽制。荀子设想中的未来的天子,既代表好的秩序,又代表高尚的道德,既“尽伦”又“尽制”,这就是圣王。
在这里,要特别注意荀子“学者以圣王为师,以圣王之制为法”的说法。这个说法其实是“惊心动魄”的。令人震撼之处在哪里?显然,在荀子的设想中,将来的理想社会,如果真正实现了统一,由一个理想中的圣王统治,那么学术上的讨论,都要由圣王来统辖了。荀子的礼治思想,正是与此紧密关联。通过这些表述,荀子把自己的礼治思想,通过“明分使群”,通过养欲给求,作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于群体秩序的说明。
一方面,荀子通过这样的理论,为将要出现的、不可阻挡的“天下一体”的统一秩序作准备。荀子认为,在“天下一体”的理想社会里,再有“尽伦”“尽制”的圣王作领袖,那么学者不仅应该跟政治上的领袖合力,还应该以政治上的领袖为师法。只是,荀子没有预料到,自秦始皇以后的历代君王,很多并非靠道德得天下,而是凭借武力实现权力更迭。想把这些天子改变成圣王,也不是儒学一定能做到的。从这个角度观察,荀子当时可以说是处于一种理想主义的状态之中。
同时,荀子作为一位综合性、理性主义的思想家,考虑问题往往比较全面。荀子讲礼治,也讲德治,但偏重礼治。在他的心目中,理想的政治,关键要具备礼义的秩序,当然也要有一个圣王。而荀子在设想这样一个秩序时,保留了对圣王的制约和矫正。这个制约和矫正,其实正是保留了儒家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张力。如果没有这方面内容,荀子的思想深度,就要大打折扣了。